说他是名医,也确实有名。渭河两岸,十里八乡不知道的人少,一天到晚总有大车小车停在门前,求医的人还多是西安、咸阳、渭南的城里人。说他不是医生吧,还确实不是。人长得尖嘴猴腮不说,还邋里邋遢,全没有医生温文尔雅、干净利索的样子,甚或还有点刁钻顽皮。
他就是一个修摩托的,人称张师,门面就在村口,210国道边上,从西安北郊过渭河,几步就到,生意红火。
张师三十多了,单身。父母早亡,兄弟两个,他哥大虎在铜川煤矿,嫂子在家,也没有娃,一天拾掇得油光水滑的,人都说他的钱全给嫂子花了。
一天他在村口修摩托,从北向南来了一辆大卡车,问张全虎家,张全虎是他哥的大名。
张师出门一看,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,哭得鼻线拉唾沫。人问咋啦,他只是哭,问得紧了,他才说,“你狗日的眼瞎了,你看车上”!
这时人们才细看,那是一辆新解放,拉了一车煤,煤上边架了一口白棺材,棺材前头扎了一个花圈,这下人们明白了,大虎死了。
那年头,死在矿上的,就是一车煤,一副棺材,一个花圈了事。他哥死了,经人撮合二虎娶了他嫂子,日子倒也过得去。
一天,他告诉人,他能看病。人说,你修理摩托还凑合,看病?你学过?你先人给人看过病?统统不是。
他父亲是从河南逃难过来的,起先在临潼给人烧窑,烧砖、烧瓦盆什么的,他妈就是窑主的女儿,两人在砖坯背后惹了乱子,窑主燥了,要卸他的腿,这家伙害怕,带了窑主的女儿连夜跑了,在渭北给一户姓张的老汉当了儿子,算是立了脚,生了大虎二虎。
大虎本分,到铜川当矿工,死了。
二虎从小就爱捣鼓,给人修收音机,修坏了,赔了十块钱,招来张老汉一顿暴打。
给人修电灯,差点让电打死。
后来学会了修马达,还给生产队装了一台电碌碡,十里八乡的能人都来参观学习,确实风光了一阵子。
后来又捣鼓摩托并开设了修理铺子,因为靠国道,南来北往的车辆需要修理的还真不少。
这一回没事了又捣鼓修理人,尽弄些不靠谱的事。内科、外科、伤风感冒、跌打损伤、洗肠涮胃,开颅正骨,你懂哪一样?恐怕连脚上的鸡眼都剜不了。看病,开玩笑,那是人命关天的事!
别人说归说,自己说干还就干上了。
他从家拿了一个破碗,从学校老师那倒了半瓶墨汁,借了一支快没毛的排笔,在自家门前的砖墙上歪歪斜斜的写了一行字,“专治歪嘴风”,就算是开张了。
此后,又骑了他那辆破摩托,带了一个烂塑料桶四乡转悠,村庄、路口、墙壁、电杆上到处就留下了他那歪七趔八的广告。
然后照样在村口修摩托,照样满手满脸油泥,照样满头乱发,照样眼屎两眼窝。也不见添置医疗器械,也不见进什么中西药剂。
人问:“张师,咋不见病人嘛”?
张师说:“你懂啥,插上招兵旗,自有吃粮人。害了烂红眼,必招苍蝇来”。
此后,零零星星的来过几个要治歪嘴风的人,经张大夫诊治,有的好了,有的没见好。生意很冷清,张道虎也不着急,照修他的摩托车。
一天,一辆小车徐徐停在村口,从车上下来一个高个子男人,西装革履,官步平稳,戴个大口罩,司机问张道虎大夫家。
张道虎知道生意来了,从摩托旁站起来,甩了甩满手的机油说:
“我就是,咋啦”?
问话的两人谁也没说话,看看张道虎,又对视几次,额头上堆满了疑问。
司机又问,我们找看病的大夫。
张道虎斜着眼哼了声:“死了”,就又蹲下来修他的摩托,好像来人根本不存在。
两人犹豫了一阵子,开车进村去了。一会又出来了,车有点慢,犹犹豫豫地向城里开去了。
徒弟问,“师傅,看病的人来了,你咋不理人,还硬硬把人撵跑了”?
张道虎说,“你没看那屌式子,把咱就没看起嘛,高干病房好,专家不治你那烂病,医院护士漂亮,人家还嫌你外嘴是个歪歪子。啥货嘛!再来,非叫他娃把机油的味道尝美不可”。
“怕不来了”?
“不来?不来谁给他把嘴搬端哩?不信,你等着,不出三天,还非来不可”。
还让他给说准了,第二天一早,这两人就来了。
远远地停了车,摘了大口罩,又是敬烟又是点火,一口一个大夫,求张大夫给他看病。
原来这人是省城某区的一个副区长,三月前莫名其妙的嘴歪了,上不得班,坐不得主席台,更做不得报告,说话漏气不说,干部私下里议论:看,标准的歪嘴和尚,再好的经,经他一念,也保准歪了。
小区群众说,都是公家的好东西把人吃成这了。
三个月来大大小小的医院看了个没遍数,吃药打针,针灸按摩,总之本事成尽了,就是不见好。
人家说大荔有人能治面瘫,跑了十多次,不该漏的气还漏。有人介绍河南有家医院治面部神经麻痹是一绝,住了两星期,嘴上的风照样跑。
大热天的,整天捂个大口罩,也不见人,朋友打电话也不愿接,不少人说这货得了羞病。
后来又有人说渭北有个张道虎,专治歪嘴风,不妨试试,这才有了昨天那一幕。
谁知一见张道虎,心一下子就凉到脚后跟,回家给老婆一说,被老婆骂了个狗血喷头。
她说,你的头叫旋转门给夹啦?还是让消防车给灌了水啦?你是看病呀还是看人呀?官不大臭毛病还不少,看病还要找个好看的,济公活佛邋遢,能治疑难杂症;跣足道人晦气,能治失心疯;赖头和尚恶心,有灵丹妙药。单方气死名医,世间高人多的是。魏馨怡好看,咋不叫那小妖精给你看去,看人家还招识你不?
魏馨怡是政府办新来的女秘书,靓丽水灵,老婆常拿她敲打老公。杂七杂八诉落了半晚上。
区长即无奈又懊悔,想想也是,说不定就碰见世外高人了。
副区长无奈,只得找张大夫试试。
可是进了张大夫家,那脏乱程度还是远远的超过了他的想象,炕上卷曲的油囔囔被子可以不看,破茶几上厚厚一层尘土可以不看,炕头那个黑尿盆可以不看,人造革沙发翻开的破絮可以不看,屁股下顶起的弹簧可以忍着,只是柴油、机油、尿水、还有不知名的东西发出的混合味道,直直地由鼻入脑,由脑攻心,由心搅胃,一股子东西总朝上涌。他闭了眼,憋了气,压下去几番。
张大夫用一块表面呈黑色的肥皂洗了洗手,腿了油,但黑色并未腿去多少,指甲缝的油泥就更明显了。
他从窗台的尘土中刨出一根生锈的老婆针(大号缝衣针),黑手拿着,要区长张嘴,区长吓得出了一身汗,这就下手呀,也不问问病情?也不消消毒?区长闭了眼,心想扎吧,反正就这一次。
张大夫上前一步,右脚踏在沙发边上,膝盖顶在区长胸前,左手将区长的头抵在墙上,右手拿了那生锈的大针在区长的腮帮、嘴里捣鼓。
血水、涎水、粘液从区长的嘴角不断地流下来,染红了脖子,染红了胸前雪白的衬衣。
司机在旁看着,怒目圆睁,牙咬的嘎嘣响,拳头都攥出了水,随时有冲上来之势。心里下着狠,狗日的,杀人呀,江湖骗子,看我咋收拾你!
区长忍着,再忍着,终于没压住胃里冲出来的东西,“哇”地吐了张大夫一身,张大夫也没言传。
区长这一吐,一发不可收拾,踉踉跄跄的跑出来,扶住院子的一棵枣树,任由倒海翻江,飞流喷泻,热尿冷屁,也都不失时机的从各自的渠道泄出,直折腾到到天旋地转,泪水四流,眼前乌黑,大汗淋漓,肠里胃里身上所有的积存似乎都要在这一刻喷泻出来,一时间,整个院子的味道,比张大夫家不知臭了多少倍。
半天,终于宁静了,人也好象虚脱了,浑身上下连一块干地方也没有了,坐在地上,没了一丝劲。
张大夫说,“好了,洗洗回吧,三天后再来一次,三次包好。”
司机没好气地问,“多少钱”?
“一次二百,分次清,不欠帐”。
说也怪,区长一上车就呼呼睡去了,到了家也没醒,扶到家老婆给换洗了,接着睡,直睡了一个时对时。
第二天中午醒来,嘴正了,说话气也不跑了,好了。就是感到特别的饿,还有就是腮帮子有点痛。
老婆给熬了稀饭,区长感觉这是有生以来最好吃的一顿。
惊疑、惊愕、惊喜,萦绕在家庭每个成员的心头,喜悦,舒服、不可思议,浸润着区长的四肢百骸甚或每一个细胞,当然是腮帮子除外。吃了饭接着睡,两天都没出门。
到了第三天,区长容光焕发,腮帮子也不疼了,于是请人做了一面锦旗,上书“渭北神针”四个金字,只是落款没写自已的名字,封了一千元的红包,拿了水果糕点烟酒,一家人欢喜地的向张大夫道谢,还在张大夫的村口,门前放了长长的鞭炮。完了邀请张大夫到城里吃饭,张大夫死活不去。
一时间,张大夫名声大振,病人络绎不绝。
有名医取经的,张大夫就讲我就是一个修摩托的,啥医不医的,瞎猫逮了个死老鼠,纯属误打误撞,鳖命壮。
有医院邀请讲课的,张大夫嘿嘿一笑,再甭糟蹋人了,你看我瓷嘴笨舌的还能讲了课?再说医生哪是我这式子?弄不了。
有送锦旗的,只管收,送水果点心烟酒的,来着不拒,家里锦旗没地方挂了,就挂在门外的砖墙上,电杆上,任凭日晒雨淋,甚或别人顺手拿去当抹布作鞋垫,反正总有新的源源挂出。
水果糕点吃不完,就前邻后舍,亲戚朋友的送,就连村口那一伙修汽车摩托的,也都经常粘张师烟呀酒呀的光。师傅们这下子服了,真没想到,身边还出了你这个能人。
一次和师傅们喝酒,喝大了,师傅们照例要吹捧一番。
没想到张大夫说:你们知道个锤子!是你娃没胆,给你你也会治。给人治病和修摩托一模一样,咱技术不行,就别给人拆发动机,那是人的心脏。人家得了神经病,咱咋不治?那是摩托的电路。人得了肠胃病,咱咋不治?那是摩托的油路。那都是大毛病,轻易碰不得,弄不好把聋子给人治成了哑巴,不招祸才怪哩。人外脸,就是摩托整流罩,跑了一向,螺丝松了,不朝左歪就朝右歪。伙计,再瓷怂,总会拿个扳子把螺丝给人拧紧吧?即便拧不紧,也不影响车辆运行。伙计,你们修了多年车了,你见哪个车主嫌整流罩不正把你缠住了?况且他来的时候就是个抽抽子。
一个伙计问:那你平时给人用几号扳子,
“瓜屁,人和人咋能一样?男人女人,大人小孩能一样?野狼,本田,轻骑,电动车的整流罩能一样?该用几号用几号,不能死扳硬套”。
“我咋听人说,你通前至后就用一根针”?
张大夫嘿嘿一笑,醉了。
还真让那家伙说对了,张道虎先生给人治病,通前至后,就是那根老婆针,从没见换过。用时在窗台的尘土中找,也不见消毒杀菌,也不怕交叉感染,用后就扔在窗台上,下次用时再找。
一位局长夫人,实在看不过眼,回到城里后,前街后巷的找,终于在郊外的小店找到了大号的缝衣针,一下子就卖了几封,想送给张大夫,最起码在自已扎针的时候能用上新的。
谁知张大夫不买账,拿过来随手一丢,还是在窗台找来那根生了锈的,并呸呸吐了两口唾沫,之后又在沾满油泥的鞋底上蹭了几下,对着局长夫人说,就这,行不行,嫌脏,回去,不伺候。
张大夫生意好,脾气也怪,收费从没有固定标准,上次和下次的价格都不一样。
开高档车来的,衣着高贵鲜亮的,一次一百五二百,而且一口价,见不得人问,问一句加五十。
骑自行车来的,衣着土气相貌苦楚的,一次三十五十。为此气走了不少城里人,却在庄稼人跟前落了好名声。
张大夫也有翻把的时候。
县城里有一位侯主任,本来是右嘴角向上抽,结果扎了两次,嘴角朝下抽了,最终也没见反弹。
侯主任怒了,把张大夫的诊所给砸了,将屋里屋外的所有锦旗给烧了,包括副区长送的那面,还给县卫生局长打了电话。
局长派人来按无证行医的罪名把张大夫的诊所给取缔了,据说临走收没了他唯一的医疗器械,一苗生锈的老婆针。
修车的几位师傅说,张师这次没按住板,螺丝拧得过紧了,把人的整流罩上偏了,不知这货这次用的是几号扳子?
张大夫回到了村口,继续修他的摩托。
同行给支招,你找副区长去,张道虎说,不用,少不了你们的烟酒,不信你看着。
病人不管取缔不取缔,该来的照来,而且比之前只多不少。时间不长,锦旗又挂到屋外和电杆上了。
县中医院也有一个张大夫,和张道虎是同村人,一眼看不上张道虎的做派,嫌张道虎太张狂,嫌狗日的糟蹋行当,经常给县卫生局打电话举报,卫生局也来过两次,没啥收,过来过去就一苗老婆针,切不住菜,也没啥医患纠纷,慢慢也不再管了。
后来听说卫生局长儿子的嘴也抽了,叫司机开了辆破桑塔那悄悄拉来了,局长没来。
本故事纯属虚构,若有雷同,切勿对号入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