虎子(小小说)
作者//邢福和
这一段,村里很热闹。一条狗和一家人成了大家议论的焦点。狗死了,人们叹息、哀惋、感慨。那一大家子人活得旺旺的,却招来指责,谩骂,唾弃,说是良心叫狗吃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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狗是村东头沙老四的。沙老四是个普通人,普通得和他的村子一样,出村十里,能叫上名的没几个人。
狗是跑到老四家的。老四正吃饭,这家伙蹭他的腿,脏兮兮,毛沾成了片,瘦小孱弱,黑眼珠清纯,有灵气。直勾勾地瞅着老四,神情里充满了期待,显然是饿了。老四顺手扔给它半个馍,吃了,吃得没一丝犹豫,连渣都舔了。眼睛又瞅着老四,再扔半个馍去,又吃了。很满意地摇着小尾巴,之后竟爬在老四脚面上,舔老四的脚趾头。老四高兴,抓起来一看,是只公狗崽子,放下走了,也没在意。
下午锄苞谷,回来已是傍晚,一进院子,小家伙竟迎了上来,一幅欢快的神态。院子放了一只大铁盆,大半盆水,是老四中午晒的,为的是下工回来冲洗。老四放了锄,洗了。小家伙在盆边转,老四顺手抓了,放在盆中,撩了水,抓一把洗衣粉,给它洗。小家伙挺配合,立时,大半盆清水成了泥水。出来,身子两耸,水珠四溅,顷刻换了一副模样,清秀、灵动、漂亮。
“狗日的,谁教的本事。”
吃过饭,老四照例提着木躺椅,拿了收音机,老婆端了茶壶,来到门前的枣树下歇息,枣树在硷边,再往前是一条大沟,风凉。小家伙悄悄跟来,卧倒在老四脚下。从此小家伙就成了老四家的一员,并获得了一个好听的名子,虎子。
2
虎子见风长,不仅有了自已的食盆,也有了自己的专用窝棚。但虎子从来就没用过,晚上就卧在老四的床前。冬夏一个姿势,爬在地上,耳朵贴着地,就像一架雷达或探测仪,探测着风走虫鸣,一有风吹草动,就忽地起身,扑到门前,汪汪地叫。狗东西,小小的就明白了自己的职责。老四下地,串门,上街它都跟着,但只要老四一个指令,它就会干它应干的事。或看家护院,或看管孩子,或管理猪呀鸡呀的。凡是它干的事,尽职尽责。猪别想越栏,鸡嫑想出院,偷枣摸梨的娃们别想靠近,家里的东西外人一件也别想拿走。有客来访,不征得主人同意别想进门。进了门,你要摸一下主家的东西,甚或抱一下主家的娃,轻则呜呜警告,重则直接扑上来。孰轻孰重,狗有狗的判断。所以,人轻易不敢进老四的门。女儿大了,上大学。谈了一个对象,第一次进门,虎子乖得像猫似的,不呜呜,不咬,还在跟前撒欢,狗的心思,也许只有狗才能知晓。
不紧不慢的日子,像头负重的老牛,又驮过了一轮寒暑。 虎子已长得英武威风,小牛犊似的。大头,长颈,腿粗,腰肥。那一身黑色的皮毛,如锦缎般光滑,油亮。直立起来有大人高低。爱和人玩,所以大人爱摸,小孩爱骑。每当有男娃骑狗的时候,总有人说,别让娃骑,将来娶媳妇下雨哩。
老四朋友多,尤其是雨雪天,总会约了人喝酒,打牌,闲谝。家里饭做好了,主人一声:“虎子,叫掌柜的吃饭。”虎子东家进西家出,总能找到老四并拽回来。和老四熟悉的人都知道,轻易别学城里人,见面握个手,或在对方身上拍拍打打,虎子见了不行,以为你打主人,“呜”一声上来,两只利爪就搭上你双肩,如血红舌就伸向你的脖子,热气喷到你脸上,不说咬,吓也把你吓个半死。一回老四和人打牌,村东的郭二毛输了想赖账,对老四说话声大了点,眉眼态度不太端正。虎子上去就咬住了指向老四的指头。对方赶忙认账,老四没要,还带上人去防疫站打了疫苗。
回村的路上,二毛说:“你把这东西养成了。”老四说:“反正比你四个弟兄强。”二毛正想发作,看了虎子一眼,心里怵,没敢言传。
二毛弟兄四个,最小的也四十多岁了。老大在建筑队当工头,富得流油。老三在城里经营电器,生意风生水起。老四有三辆大货车,在陕北倒运煤炭。日子一家比一家好,在城里都有楼房,老婆娃都住到了城里,在村里的房一家赛一家,宫殿似的。就二毛不务正业,老婆生气,带着娃随一帮人去了南方打工,常年不回来,这倒随了二毛的意,一人吃饱全家不饥。老娘一人在家,佝偻着腰,二级风能刮倒,眼不好,跌进跌出,连饭也不能做了,没人管,住在当年跨过火盆嫁进来的老宅院。老宅早已破败,房子四处漏雨,一面土炕,塌了半边,没人维修。村人看老婆可怜,这家端碗饭,那家送两馍,颇有议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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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要看虎子机灵,威武,也有它害怕的时侯。那年镇上来了打狗队,拿了绳套,扛了棍棒,提了长枪,说是捕杀无证野狗。农村人养狗,谁还去办啥证,所以几乎所有的狗,都成了捕杀对象。打狗队东村出,西堡入,一时人狗乱窜,主人惊慌,狗儿哀嚎,羊肉价低。虎子不见了昔日风彩,不敢叫一声,两眼看着老四,满是忧伤、惊慌、祈求的神情。一日,虎子又吱吱着祈求老四。老四半蹲着,摸摸虎子的头说,“嫑怕,有我哩。”回屋 ,扛了馍袋子,提了只老式的军用水壶,领着虎子从后门走了,至于到了哪里,没人知道。
前几天,老四就筹思,如何让虎子躲过此劫。几天看下来,见风头子硬,只有躲了。于是让老婆蒸了两锅馍,装在布袋子里,随时准备出门。他知道一个地方,向南十多里地有一道沟,沟里有十多户人家,是个僻静的所在,村西有一排烂窑,多年都不再住人了,决定到那里避风。
一连十多天,老四和虎子,白天在窑中啃馍睡觉,不敢露头,夜深人静,才敢出来透口气,下到沟里,在小河边喝水灌水。胡子长了,像一片茅草,爬的满脸都是。头发沾了,像虎子初来的模样。衣服像在石头底下压了八十回,皱巴不说,轻轻一抖估计能抖出半斤土来。就连多年不见的虱子,也不知从哪钻出来,一个个肥嘟嘟的,一挤一包血,指甲盖都染红了。馍吃完了,悄悄潜回村里,取馍,换衣服,打听形势。老婆说:“你看你,像个囚犯,为了虎子,你快成鬼了。”老四说:“虎子是我的命,我离不了,你能离了?”虎子好像听懂了老四的话,身子在老四腿上蹭了几蹭,眼中流出了似泪似水的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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还让老四说准了,一切恢复了正常,老婆管家下地,老四除了下地,就是喝酒,打牌,偶尔也去城里打工。一日虎子跟老婆下地去了,老四准备上街,买下季的玉米种子。正待出门,虎子跑了回来,进门就“汪汪”叫,拽老四的裤脚。老四知道有事,跟着虎子到了地里。远远地就见老婆躺在地中间,急忙过去看,病了。赶紧叫人送医院,万幸,抢回一条命来。村人感慨,虎子机灵,知道报恩。
又是一个秋季,又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。 一早起来,一场大雾就悄悄笼着村庄,只闻鸡鸣,不见狗影。几步远看人,就是一个轮廓,胡子眉毛,只有到跟前才能看清楚。老四他们要去城里,他们承包的一段围墙今日要竣工,甲方催得很紧。下塬,穿沟,越往低处走,雾就越浓越冷,给人一种莫名的阴森和恐怖。
在一个三叉路口,没任何迹象,一辆带挂车忽的冲上来,冲向老四他们,老四当场死亡。
一番忙乱,哭喊,装殓,理赔,打墓等等,总算有了眉目。雇了车,买了红公鸡,在一阵阵唢呐和哭声中,老四走完了自己的人生。当地风俗,像老四这样,死于水火车船的,称凶死,为避免成为孤魂野鬼,都要在灵柩上拴一只红公鸡,一路走着打着叫着,把亡者的灵魂叫回故里。对红公鸡的处理上,各地则有不同,有的认为公鸡已完成它的使命,应随人而去,摔死扔进墓坑,埋了了事。有的则放在墓前,给亡人增加一点生气。
送埋的人散了,坟地里只剩下几缕青烟,一只鸡,一条狗。
人没了,日子过得就快。坟前不见了青烟,坟头爬满了青草,鸡在坟周围觅食,狗在坟前转悠。地里的苞谷收了,新种的麦子也青了,鸡还在坟前转悠,毛色已不再那么鲜亮。没见了狗的踪迹。
两好事者试图抓鸡,晚上炖了,聚几个朋友美食一顿。还未到鸡跟前,突然从田畔的苞谷杆堆中冲出一条狗,闪电一般,猝不及防。一个好事者右腿肚子已着了一口,另一个扭头就跑,跌跌撞撞,紧跑慢跑,后襟也被撕了一片。是虎子,瘦了,毛也没之前光滑,眼光也不似之前灵动,倒是多了几分阴郁,几丝凶恶,活像一只狼。这回没人领着打疫苗了,鸡肉没吃上,还倒贴了几百块钱。有此一事,再也没人敢打鸡的主意了。
家人感虎子忠义,几次叫回虎子,喂它饭食,虎子吃完,转过身又上了老四坟地,之后再也叫不回来了。
再后来,总有人看见,虎子在地里刨鼠洞,抓老鼠吃;虎子在地边翻苞谷杆,翻了这堆翻那堆,寻遗漏的玉米。
一场大雪,铺天盖地,下了三天三夜,天灰了,地厚了,枝丫粗了,沟沟坎坎都蒙胧在一片寂静的浑沌之中。好兆头,村人在高兴之余,纷纷扛了化肥,端了脸盆,趁雪给地里撒尿素。到地中间发现,虎子死了。啥时死的?没人知道。狗身上的积雪和地里一样厚,不到跟前根本看不出来。整个一个放大版的虎子,冰雕玉砌,像是穿了一件厚厚的大孝袍。抚去狗身上的积雪,还看见虎子怀里抱了一只鸡,就是那只红公鸡。鸡死得更早,已经干了,但不缺一根毛。
人们围了过来,静静地肃立,无人说话,像是送别一位英雄,一位义士,生怕弄出一丝响动,对虎子不敬。好长时间,人群中起了骚动,一片唏嘘,各种猜测,各样议论,渐渐的,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怒骂。
从人们的骂声中得知,村东的郭老太死了,死在老宅院的老屋里。啥时死的,没人知道,是孙子揽柴时发现的。老人蜷曲在冰冷的土炕上,头和脚缩得快连在一体,一床破絮,一件烂袄。口张着,一双拳头死死地攥着。想必临死前,在呼唤着什么,也许是儿子,也许是馍,也许是一堆火。人早已僵硬,咋样都抚不平顺。整个人就剩一副大半圆的骨头架子,衣服根本就穿不上,只有用她那条破被包了。因何死了,还用问,也是饿死冻死的。
"这回估计要大过,四个儿哩,都是有钱的主。"
"有钱能咋?谁管他妈哩?不如狗!”
太阳出来了,洒在雪地上,雪地越发显得圣洁,亮堂,圣洁得藏不住一丝污垢。刺眼的阳光,犹如一面镜子,一把利刃,划去所有的伪装,将人心嘴脸,忠魂奸恶照得明明白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