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的床头柜里,存放着一个老久而崭新的硬皮本本。说它老久,那是因为它已有32年历史了;说它崭新,缘于我和爱人一直用塑料袋包裹着它,使它和当初拿到时的样子、成色相差无几,变化甚微。我们的确非常珍重它,长期把它与户口本、银行存折、学历证书等贵重物品存放在一起。虽然我的居所多次变动,放置的柜子一挪再挪,但我们并没有丢弃它,也没有让它和它的“伙伴”分离过。
仔细端详这个本本封面上的内容,它的全称是“渭南市商品粮油供应本(居民)”,名称上边印制着红色的“渭南市粮食局”公章(“渭南市”指县级市)。用户名是用钢笔蓝墨手写的“祝宏利”三个字,字迹潇洒,字体刚劲有力;编号为“(城)粮供居字第351号”,其中“城”、“居”和“351”等字用专用图章、红色印泥盖成,突出和强调的意味非常明显。封面和封底是硬纸板做的,很厚实,也让此本显得高级而端庄。
这就是我的粮本。“祝宏利”原本是我父亲给我起的名字,而现在日常使用的“祝红利”这个名字,是当年被乡镇“户籍侠”错写而成的。我的户口经历了迁出与迁入,“户籍侠”以音断字,手记档案,出现了手下之误,也算是上个世纪给我留下的一个特别印记。还好,粮本上幸运的保留了我正确的名字“祝宏利”;而户口本上的“祝红利”,字异音同,于是将错就错,一错到底,错至如今。
这个本本就是当年传说中吃商品粮的人拥有的“粮本”。想当年,有多少人为之十年寒窗苦读奋进,梦寐以求地想得到它。学有所成、得志者鲤鱼跃龙门,就会如愿,端上铁饭碗,成为非农业户口(即城市户口),拥有自己的粮本,吃上商品粮。还有许许多多学不得志者,初、高中毕业后以临时工的身份埋头供职于某部门,以青春为代价,等待着招工、招转或招考的时机。基础好的,机会好的,往往也能梦想成真;家里成分差的,霉霉运气的,要么抓不住机会,要么没有机会,有的中途放弃,另谋生路,有的一辈子等待,状况不曾改变。
轻轻打开这个“粮本”,它的扉页是“使用规定”,上边清楚印着四条:1、此证只限于非农业人口,在指定的供应粮站,按月购买粮油或领取粮、油票。2、供应人数增减,迁居外处、调整定量等,均须持此证,按规定及时办理增减变化供应手续。3、此证不得私自修改、涂抹、撕页、伪造,违者依法论处。4、此证应妥为保管,严防丢失,如有丢失,应立即向供应单位挂失,待经有关单位查实后,方予补发。扉页位置、白纸黑字的四条内容对此本本的使用范围、用途,变更、补办的手续等都作了具体规定,将其严肃性和纪律性提高到法律的高度。
第二页是“供应粮站变动登记”。因为我的供应粮站始终如一,没有变动,自然“新迁入地址、新供应粮店、经办人、年月日”等所有项目均是空白。第三页显示了“粮本”的归属信息和办理记录。编号是简码“351”,还是红色章印字强调。户主姓名还是“祝宏利”,住址是“程家蔡郭学校”,供应粮店是“城区粮所”,填发日期是“1992年5月5日”,加盖了鲜红的“渭南市城区粮管所票据专用章”和经办人张俊英的私章。需要说明的是,住址中的“程家蔡郭学校”指的是位于赤水河畔的“原渭南市程家乡蔡郭小学”,当时校长正是鄙人。
“粮本”是吃商品粮的人的重要标志。1953年,中央政府颁布了《关于粮食的计划收购和计划供应的命令》,城镇居民开始实行粮油计划供应,粮本应运而生。拿着它就可以到指定的供应粮站,按月购买粮油或领取粮油票。其实,这个粮本不是我使用过的第一个粮本,而是第二本。我是1988年暑期大荔师范毕业分配回乡开始工作的,这年7、8月间,我在父亲的帮助下办理了粮油关系,在胜利大街(三马路)原渭南市城区粮管所办了一个和这个样子、大小差不多的粮本。那个粮本才是我独立拥有的第一个粮本,户主还是写着“祝宏利”。
不过,拥有第一个粮本并不能算做我开始吃商品粮的标志。我早在1985年9月在大荔师范上学开始,就吃上商品粮了。也就是说,1985年8月之前,我还是农村户口,被大荔师范录取后,村里原本按人头分给我的责任田就被集体收回了,办理了粮油关系,转成了非农业户口。我的第一口商品粮是1985年8月30日在大荔师范报到当天、在学生灶上吃到的。只记得当时我吃得很新鲜,很感慨;而陪我报到的父亲,却吃得落下了热泪。中师三年,我的粮油关系一直在大荔师范,属于集体粮本。毕业后需要把粮油关系转到工作单位所在地,接受原程家乡政府的统一管理,并办理了自己的粮本。
粮本的使用还伴随着粮票的出现和使用,从1955年第一张粮票发行开始,我国老百姓进入了漫长的票证时代。有了独立的粮本,我在1988年8月下旬骑着自行车专程到原渭南市城区粮管所,第一次排队领票,领到了属于我自己的30斤陕西省通用粮票。我被当时的程家乡教育专干通知,我所分配的学校是个初小,学校没有灶,我也不会做饭,得像我的小学老师一样,到学生家中去吃派饭。吃派饭是要给群众户付饭钱的,标准是每人每天一斤粮票和六角钱。就这样,我开始了以吃派饭为起点的教书生涯。虽然后来供职的单位几经变化,但基本上都没有灶,我的粮本一直用于领粮票。
虽然我听说每领取1斤全国通用粮票,只需少购买1两食用油即可,但却从来没有领过全国通用粮票。可我动过领取全国通用粮票的心思。因为不管粮管所供应的是什么食用油,家里种油菜榨的油很多,自己都不去购买,领上几斤全国通用粮票是绝对可行的。只是后来一想,自己不出差,又不到外地去,何必多此一举,资源浪费是极大的犯罪,还是留给有用的人吧。至于粮本上供应的食用油呢,就一直留在粮本上,直至到了年底作废。也许是因为自己早年一直在农村工作,所供职的单位都不大,也没有碰到非常需要食用油的人吧。
我的第一个粮本差不多用了4年。到了1992年春,粮本上领粮票的记录记得差不多快满了,本本也用旧了,应原渭南市城区粮管所的要求,我于5月5日向粮管所上交了旧粮本,换了新粮本,也就是这个我一直保存着的粮本。父亲也是教师,也有粮本,为了减少父子俩都要排队按本领粮票、开票买粮的麻烦,父亲让将我与他的粮本合并,我是新生代和继承人,新的粮本用户名自然而然地写了我的名字。
所以,在粮本的第四页可以看到,我的粮油供应时间从1992年4月1日算起的。登记人数为2人,等别是职工干部,粮数为30公斤,油数为0.5公斤。这一页,是“供应人数及粮油增减变化表”,反映了用户可领可买粮油的数量。可以看出,职业不同、年龄不同,供应的粮数是截然不同的,共分为六类八个标准。1992年职工干部每人每月供应粮数为15公斤;学生分为三等,大学每人16.5公斤,高中每人15.5公斤,初中每人14.75公斤;十岁以上居民每人13.75公斤,七至九岁每人11公斤,四至六岁每人9公斤,三岁以下每人4公斤;油数每人每月0.25公斤。这就是口粮,按人口数供应,各吃各粮,是不允许多领多买一两粮油的。
这个粮本的作用我其实只发挥过一次。粮本的第七页用圆珠笔龙飞凤舞地写着几组数字和符号,记录了这次使用的情况。城区粮所真是人才济济,生计大事,来领买粮油的人多,时间久了,开票员和发货员开票、画票都写成书法家了。没来此领买过粮油的人还真看不懂。就算是经常领买粮油的,几十年过去了,也未必能看明白。如果现在拿着这个粮本找当年的开票员和发货员来解读,我看要真正说得清,也得加把劲。
这一页是“月份供应数量登记表”。开票员的书法反映了:在1992年10月29日,我在城区粮所购买了4—8月共5个月份供应的面粉150公斤。最后边,发货员一个“清”字定乾坤,表示发票已被领走,粮所与我互不相欠。至于我为什么只购买到8月份,而不是10月份,明显有两个月份供应的面粉没有购买,现在我已无法说清。但是,食用油一如既往,没有购买,所以没有记录。
其实,这些数字后边隐藏着一个时代化的故事。改革开放的时代,社会、生活都在快速的变革之中。工作以后,我领的粮票一直都有结余。一个原因是非工作日是不会到学生家吃派饭的,周六、周日,加上各种假期积累起来,每月30斤粮票根本用不完;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,那就是粮票逐渐发展成为可有可无的票证,在学生家吃派饭,群众更愿意接受现金,再说每天每户一元钱,也挺方便的。
当时,粮油供应的改革已经很大了。随着市场化程度不断加深,粮油已经完全可以自由买卖了。粮油供应也实行了价格“双轨”制,计划内实行平价供应,计划外实行议价供应。平价和议价存在差额,供应粮油平价买进、议价卖出,不再算作是投机倒把。我在经常卖商品粮的人的点拨下,拿着自己的粮本前来城区粮所做了一回“倒爷”,倒卖面粉。即在1992年10月29日平价购买了150公斤面粉,就在粮所大门外的槐树下,以议价卖给了自称为口粮不足的“菜农户”,也算脑筋活泛一回,小小赚了一笔。
遗憾的是,刚学会了倒卖,却没有了市场。因为平价、议价、市场价,越来越接近,我的粮本此后再也没有使用过。1993年,国家取消了平价口粮供应,实行市场定价,城镇粮油供应量大幅下降。也就是说,到粮所和市场上都是掏钱买粮,而且价格没有太大的差异。2000年,城镇人口定量供应口粮政策停止。我的粮本彻底成了收藏品,像个文物一样被我细致地保存起来。
要说当年没有人羡慕、嫉妒我有这么一个粮本,那是骗人的。有人认为我们这些人是时代的幸运者,命运之神对我们特别照顾,对他们多少有些不公平。可我对商品粮、非农业户口的体验不过4年之久,就觉得很寡味无趣了。尽管我也是经过刻苦学习改变了命运,却没有收获太多的优越感,或者可骄傲、可炫耀的理由和资本。只不过比别人多了一个粮本,领粮票多跑了一些路,多费了一些周折罢了。
事实证明,改革开放为每个人都提供了适合自己发展和成长的机遇,抓住了时代就抓住了青春,就会有所作为,成就自己,对社会作出贡献,才能真正算作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建设者和宠儿。